背荫河车站的杀人工厂

   文 冯仲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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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寇侵占了北满以后,就赶着修筑拉滨铁路线。背荫河车站在拉滨线上离哈尔滨不远,东南方的一个小火车站。

这是在一九三三年,日寇在背荫河车站附近,修筑了一座建筑物,周围阴森森的矗立着围墙,围墙头上外侧遍架电网。两扇黑色的大门,白天经常是紧紧闭着。围墙四角是石砌的垒堡。日本岗兵立在门旁,枪上的刺刀闪灿着冷光,围墙内高耸着烟囱,成日成夜冒出黑烟,烟里带来了使人恐怖、害怕的死人气息。

每到夜间,背荫河车站上,火车汽笛鸣咽叫喊之后,接着便可以隐约地听到人们的喧吵,喊叫,哀号哭声。

有时也来往汽车队,汽车都用棚掩盖着,人们谁也不知道汽车上装的是什么?但是一到白天,两扇黑色的大门永远是紧紧关闭着。

远处的村落中的人们,对这个神秘的建筑物,散布着各种可怕的传说,有的说是监狱,有的说是工厂。好奇的王老二曾经下了决心,晚间偷看一下,但是去了就再没有回来。第二天人们在背荫河车站附近,发现了王老二的被子弹穿透胸膛的尸体,从此以后,谁也不敢再去冒险。

黑夜里飘来人们的哀号声,扰乱了人们睡觉,老年人叹息起来,老太太也起来烧音水佛,女人们写咽地泪泣,小孩们作着恶梦。

这是在一九三四年秋,正是雨季,赵尚志率领着抗日联军第三军的一部分部队,计划突破五常,榆树一带的平原,开展平原游击战争,队伍营宿在牤牛河彼岸二道河子宋二先生家一带。

阴霾的天气,不时下着倾盆的大雨,道路非常泥泞。牤牛河水位一天比一天增高,接着泛滥起来,南沿河水出了漕,汪洋一片。

牤牛河南宋五阎王和吴保董的大排的枪声时常响着,牤牛河一半天是渡不过去的,队伍不得不停驻在原处。背荫河围墙的消息,传遍了民间,传到了部队。赵尚志一再派人去侦察,侦察员的汇报,终是得不到围墙内的情况,所知道的只是敌人戒备很严,附近敌人不少。

这是在八月中秋后的第三天,老年的农民送来十二个人,他们走不远就歇一歇,陆陆续续走来。他们共同的特征是头发很长蓬乱,面色发青和惨白,没有一点血色,骨瘦如柴,衣服已经破烂得一丝一丝的,并且浑身是泥,说是背荫河监狱里逃跑出来的犯人。赵尚志和我们立即就接见了他们,他们一见到我们就悲惨地哭,失声地哭!在他们惨白的面上,落满了泪珠!“现在我们看见了我们中国人的队伍,我们活命了”接着往下就是述说的在狱中的经过。

“我们都是老百姓,有的是被日寇当罪犯逮捕来的,有的是被日寇‘圈街’圈来的,九一八事变后日寇经常在各处城镇街道,把人们赶到一个院子内检查,稍有不满的人,即被逮捕监禁,我们都是无辜的良民,日寇逮捕了我们后,就不分青红皂白的把我们毒打,我们都曾经受过各种各样毒辣的刑罚,如皮鞭、辣椒水、过电、杠子、大挂……我们都曾受过,要屈打成招,当然有的是挺刑不过招了的,有的根本就没有招供的,都把我们押在哈尔滨监狱里。

大约在半月以前,有一天晚间,日本人,只有日本人,一个走狗也没有,把我们一百多人从监狱中提了出来,送到香坊的火车站上,装在瓦罐里送到了背荫河,从此我们就进了这个杀人的工厂,成了这工厂要吞噬的原料。

在这个工厂里,那时有五六百人,在半个月内从各地陆续送来‘原料’增多到一千多人。在这个工厂中生活到不坏,比起哈尔滨监狱里每天吃拳头大的高粱米饭坨要好些,日本人每天给我们吃大米,白面,还有肉,甚至有时还有酒喝。只是每天要从我们身上抽一管血。”

“每天穿着白色衣裳的日本医生,来时就是来抽血”,另一个人抢着说了一句。

旁边听着的战士都瞪起眼睛听着,血,东北人民所流洒的血是染红了塞外原野的芳草,松花江中的流水,白山黑水已经变成了血山血水。对于日寇法西斯军阀,是只有血债用血来还!

“谁能够吃得下去大米白面?谁能够吃得下去肉喝得下去酒?工厂中是充满着悲惨,暗淡,凄切,和绝望。”

“血是每天都得抽,有时人们实在受不了,也停止几天,接着再抽。抽到实在支持不下去时,就把他从监房中拖到院子里,然后在凄惨的叫声中,用斧子把他头壳打破。作工厂中的‘原料’谁也脱不过这一斧子。以后经过了医生的解剖制炼,把残余的骨肉送到炉里炼了,那高耸的烟囱中就是冒着死人的气息!”

“我们是怎样逃出来的呢?”继续说着:

“我们一共四十多个人,住在一个狭长形的监房中,中间有铁栅。日本人常来在铁栅外送饭,我们眼看着自己悲惨之前途,我们觉得不能就这样死了。人生终是一个死,我们无论怎样也得挣扎。我们在李××王子阳领导之下,决意要反抗,决意要逃。不逃也是死,逃不出去也是死,都是一样的死,但是逃终是有一些光明的生活。

这是八月中秋节,晚上送饭的日本人,给我们送来了些吃物和酒。我们大家都吃了些东西又少少喝了些酒,李和王把手伸出铁栅外,用酒瓶当头把送饭的日本人打死了,从他的身上拿出了钥匙,打开了铁栅门,我们一共逃出来二十多个人,另外还有十来个人,因为他们比我们早来些日子,抽血抽得时间多些,已经躺在炕上不能起来,没有能逃出来。我们落泪,我们安慰他们,我们和他接了最后的吻,终于和他们死别了。当我们逃出监房到院子里,微雨濛濛,寂然无声,日本人大概都在过他们的团圆的中秋节吧!

当我们到达围墙时,围墙是那样高,爬不上去,于是我们不得不一个架着一个上去,我们真运气,那夜电网没有电,李是最后一个,最后一个没有人架。我们在围墙上想尽各种办法,竭尽各种力量也是枉然。我们在围墙上听到了院内人声吵杂,李最后说道:‘你们逃吧!你们逃吧!如果你们活命,如果有一天光复了,不要忘记了我就行!’

院内的人更吵杂,沸腾起来,我们哭了,我们哭着逃了,李终究没有出来!

当我们钻出围墙外的铁丝网,逃出不到一百米,院内凄惨的枪声就响了一下,不久就如鞭炮一样响起来。

我们二十多人逃出来了,可是逃散了。雨是不住的下着,我们是十六个人逃在一起,我们往前逃着,往前逃着,往何方去?我们不知道要逃往何方?我们只是往前逃着,逃着逃着!我们不敢进屯子,见到人就避到苞米地高粱地去,其中四个人,本来身体已经虚弱到极点,逃出来后,大雨淋漓不绝,都冻死在途中,只有我们十二个人,遇到这位慈心的老爷子,他告诉我们,赵司令的抗日军在牤牛河北,你们只有逃到赵司令那儿去,你们就可以活命。同时这位老爷子还告诉说:我们其余的十多个人被宋五阎王、吴保董抓住了,又送给背荫河的日本子了。”

他们说完了后,都哭了,旁边听着的老头子在歇息着,老太太在祈谢苍天,小孩子们提瞪着大眼睛。战士们都流着眼泪,切着牙齿!

大雨还是滂沱,没有停止,牤牛河水仍是不断的增长,队伍终于没有能渡过牤牛河。

从出了这次越狱事件后,背荫河的杀人工厂就搬家了,不知道哪儿去了。

我们把他们十二个人送到反日根据地,养了两个多月,才恢复了他们的健康,后来他们加入了队伍,他们在队内作战都是不要命的勇敢,经过二年光景,他们都光荣的战死了。其中王子阳同志曾经担任过抗联三军的一个师长,是一九三七年,在木兰光荣战死了的。


节选自冯仲云著:《东北抗日联军十四年苦斗简史》,青年出版社,1946年出版,第82—87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