怒江东岸,跨越一生的爱与等待

         文 孙春龙

在怒江东岸,有一个名叫一丘田的小村子,隶属云南省施甸县太平镇。


这个村子里有一位名叫杨保卿的老人,13岁那年,也就是1944年,他目睹了一场葬礼。是一位名叫刘堃然的副营长,在跨过怒江侦察敌情时,中弹牺牲。


刘副营长下葬时,机关枪连的士兵,在两边的山头架枪对着天空扫射致哀,嗒嗒的声音响彻山谷。


那时,杨保卿还只是一个13岁孩子。有一位军官告诉他的爸爸,守好营长的墓地,等战争胜利了,带营长回家。


没有想到,这支部队,再也没有回来。

父亲去世后,杨保卿继续成为守墓人,每年清明,都会去坟前烧纸,还捡来石块,重新修缮了墓地。


到了2015年11月,已经84岁的杨保卿,终于等来了一群穿着警服的人。他们是云南省施甸县的民警,这支警队,是组织了重走远征军之路的团建活动,找到杨保卿老人,希望听他讲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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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东篱风语供图

杨保卿带他们来到刘堃然副营长的墓前,说,当年的长官说等战争胜利了,带营长回家,我们等了70多年,三代人一直为营长守墓,也没有见他们回来,我现在年纪大了,你们是否可以找到他的家人,让他回家。

营长的墓碑立于1944年3月,落款为87师260团2营全体官兵。碑文记述,身为山东蒙阴人的刘堃然,毕业于黄埔军校十六期,为了侦察敌情,刘堃然主动请缨前往,在腊猛街附近遭到敌人射击而牺牲。


刘副营长牺牲两个月后的5月11日,滇西大反攻终于开始了,十万大军跨过怒江,攻下高黎贡山,收复龙陵和腾冲,一路向西,最终在缅甸与中国驻印军胜利会师,有超过5万的中国远征军将士们血洒滇西。


杨保卿老人的讲述,触动了一位名叫杨应勇的民警。


活动结束后,他在网上搜索了刘堃然的名字,让他惊讶地发现,就在六年前,刘堃然的女儿刘贞兰,在网上发帖,寻找她的爸爸,她说,知道点滴情况也好啊。

帖子留有电话,但已经打不通。


杨应勇没有放弃,他在网上发布了寻找刘堃然后人的帖子。半年后,杨应勇接到一个来自山东的电话,对方说,我是刘堃然的女儿,然后,失声痛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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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堃然牺牲那年,家人接到了云南来信,说他在战场负伤,希望家人尽快前往云南处理相关事宜。


那时,他的家乡蒙阴还是沦陷区,到处都是日伪军,家人不敢声张。


日军攻占蒙阴,是在1938年。那时,刘堃然正在学校教书,他偷偷离开家乡,报考了黄埔军校,毕业后分至87师260团。

1942年,日本攻占滇西,刘堃然的部队被紧急调往云南施甸,隔怒江与敌人对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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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20多年后,刘堃然的侄子刘正杰从甘肃回老家探亲,刘正杰也上过黄埔军校,他告诉婶婶,他曾收到叔叔的战友来信,说叔叔战死在云南,对方还寄来安葬地的地图,但地图后来丢失了。


婶婶不相信,骂他,你瞎说什么,当年说只是受伤了,人肯定还活着。


那时,刘堃然的妻子带着四个孩子,生活异常艰难。她的家人劝她改嫁,她说,万一丈夫回来怎么办?


再过了20多年,村子里回来一位台湾的老兵,刘堃然的妻子前去打探丈夫的消息,她怀疑丈夫去了台湾。结果对方说,他曾听战友说过,刘堃然牺牲了。刘堃然的妻子说,你瞎说,我丈夫当年只是受伤,没有牺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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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湾的老兵说,真的牺牲了。他还写了一份书面的情况说明。

刘堃然的妻子拿着这份说明,失魂落魄。一年后,郁郁而终。临终前,她给儿女们说,在她的墓地旁边,要留一个位置,她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


儿女们继承了母亲的遗愿,多方寻找,依然无果。女儿刘贞兰在广播电视局上班,退休以后,开始琢磨怎么寻找父亲。有人建议她,在网上发帖试试。


虽然没有抱太大希望,刘贞兰还是在网上发了一个帖子。直到六年多后的一个下年,还没到下班时间的孩子突然回家,无比激动地告诉她,妈妈,外公找到了!


孩子打开电脑,让她看一位名叫杨应勇的警察发的帖子:我于昨日到一丘田听当地老人讲怒江抗战故事时,听到了刘堃然牺牲的故事,并到了他的墓前祭拜,恳请各位吧友帮助寻找民族英雄的家人。


这个消息,让刘贞兰有些恍惚。爸爸离开的时候,她才两岁。

让杨应勇意外的是,他等了近一年时间,刘贞兰都没有来爸爸的墓地。


2017年初,杨应勇把这个事情告诉我。为了了解背后的原因,我专程去了一趟山东蒙阴。在去之前,一位志愿者帮我找到了刘堃然上黄埔军校时的照片。


我把照片送给刘贞兰时,这位81岁的老人,抱着30岁的爸爸,失声痛哭。

我问她,想不想去云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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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在轮椅上的刘贞兰说,她有偏瘫,行动不便,去不了。


我说,我们沿途有很多志愿者,一路上可以帮助她。刘贞兰有些犹豫,我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,她还有其他不可言说的担心。


我说,刘营长是为打日本人牺牲的,他是这个国家的英雄。


刘贞兰反问我,真的是英雄吗?


我点了点头。


刘贞兰说,我要去看爸爸。


当年6月1日,刘贞兰带着全家,前往3500公里之外的云南施甸。在飞机上,机长得知消息后,向全体乘客广播,乘客们送上热烈的掌声。

来到爸爸的墓地,刘贞兰还带着哥哥刘贞录的照片。哥哥和她一起,找了一辈子爸爸,至死都没有等来消息。

在爸爸的墓前,坐在轮椅上的刘贞兰嚎啕大哭,她不停地喊着,爸爸、爸爸。这位为国献身的民族英雄,在怒江之巅孤独地守望了73年之后,终于等来了自己的骨肉。

刘贞兰没有忘记守墓人杨保卿,刘家的后人们,以跪拜之礼,感谢恩人。在得知刘家人计划将刘堃然的遗骨带回家时,杨保卿突然有些落寞地说,他也是我的亲人。


这句话,让刘家人改变了主意,他们带了一包土回家,让先辈的墓地,依然留在怒江之巅,留在当年的战场。


在刘贞兰带着爸爸坟前的土经过昆明机场时,安检人员在得知情况后,特意举行了一个致敬仪式。

刘营长魂归故里,本以为,关于刘营长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,没有想到的是,几个月后,有朋友送我一本书《雪泥鸿爪》,作者是一位名叫姚拓的马来西亚华侨。

朋友之所以送我这本书,是因为姚拓曾为中国远征军的一位连长,这本书,是他的自传,书中有在滇西作战时的部分章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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让我意外惊喜的是,这本书里竟然有一篇文章《出师未捷身先死》,写的就是刘堃然。


姚拓毕业于黄埔军校17期,是一位副连长,和刘堃然同属87师260团2营。


姚拓说,刘堃然曾经告诉他,日军占领他的家乡时,他正在学校教书,有一天,日军突然来到村子里,他和妻子各自逃命,侥幸的是,两个人都没有被日军抓到,但这一幕让刘堃然十分内疚,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妻子。而事实上,作为亡国奴,他也没有办法尽到保护家人的责任。


无奈之下,刘堃然逃出沦陷区,前往西安报考黄埔军校,并立下誓言,不把敌人打出中国,绝不回家。


1944年3月的一天,正在前线的碉堡警戒的姚拓,突然看到刘堃然来了,腰间别着一把手枪,带着一位士兵。刘堃然告诉他,营长派他去对岸侦查敌情。


就两个人去敌人的阵地,这让姚拓无比吃惊。刘堃然说,这是命令,不能不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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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本第二天就该回来的刘堃然,一直没有消息。直到第五天晚上,前线的哨兵听到有人呼喊,知道是自己人,派竹筏把这个人接过来一看,就是跟着刘堃然过江侦察的那位士兵。士兵说,当天下午过河不久,刚走上公路,就受到埋伏在树木中的的日军狙击,刘堃然当时就死在公路上面,他也受了伤,逃到树林中,躲过了敌人的追击。

姚拓说,刘堃然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回来,260团2营机关枪连的杨连长,在怒江东岸一个叫加油站的地方,为他修了一个衣冠冢。


对于刘堃然的牺牲,姚拓十分惋惜,那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。他说,刘堃然当时去对岸,其实不是侦察敌情,而是去看对岸公路上的汽车,上面想要一些汽车轮胎,用来制作士兵的鞋底。


姚拓的文章,让刘堃然的故事更为丰满,历史就这样一点点清晰起来。他提到机关枪连的杨连长,为刘堃然修了墓地,这让我想到施甸县一丘田的村民杨保卿,在他13岁那年目睹的刘副营长下葬时的场景:机关枪连的士兵,在两边的山头架枪对着天空扫射致哀,嗒嗒的声音响彻山谷。


故事,还没有结束。

在翻看《雪泥鸿爪》一书时,我看到了姚拓专门写的一篇关于机关枪连杨连长的文章。这篇文章里,提到了一位令我十分尊敬的兄长,田野调查专家戈叔亚,现在是我所供职的长沙县止戈和平公益发展中心的理事。


就在刘副营长牺牲两个月后的1944年5月11日,中国远征军发起滇西大反攻。十万大军,跨过怒江,向高黎贡山、龙陵等地进军,收复失地。

6月23日,在龙陵空树坡与敌人激战时,副连长姚拓的左脚被敌人的子弹打穿,全连官兵伤亡八成,两个排长阵亡。躺在担架上的姚拓在撤往后方医院的途中,看到几位机关枪连的伤兵,他马上问,你们连长有消息吗?


几位伤兵异口同声地说,牺牲了。


姚拓不愿相信,又问,你们亲眼看见了吗?


是的。对方坚定地回答。而且明确说,是在上午十点左右。那时,是在空树坡的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候。


杨连长名叫杨兆勤,黄埔十四期毕业,是姚拓的学长,河南孟津人,是姚拓的河南老乡,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。

就在中国远征军发起滇西大反攻的前夜,杨连长告诉姚拓一个秘密,他住的那户人家,有一位名叫王菊兰的姑娘,他和王菊兰已经交往一年多了,而且和对方的父母商议好了,定了婚事,因为碍于军令,一直没有公开。


杨连长说,他和王菊兰已经对天誓约,等打完仗,就马上回来结婚。


“明天,我们就要上战场了,如果我战死了,请你照顾我的未婚妻。”杨连长一脸严肃地告诉姚拓。姚拓也写下老家的地址,嘱托杨连长,如果他有不测,请设法告诉他的二哥。

没有想到,仅仅一个多月后,杨连长为国捐躯。


在撤往后方医院的路上,姚拓经过王菊兰的村子,他曾想,要不要去告诉她,杨连长阵亡的消息。但是,他要怎么开口呢?


姚拓最终没有去找王菊兰,没有想到,这一耽误,就是45年。

战争结束后,姚拓回到河南巩县老家。1950年的一天,他正在家里的屋顶上修缮房屋时,突然听到乡里的干部在院子里商议,如何把他抓走。


那天深夜,姚拓逃离家乡,前往香港。后来又前往马来西亚,成为当地著名的华文作家。


在这期间,他经常会想到杨连长的嘱托,他觉得对不起连长,也对不起王菊兰。直到1990年,看到中国改革开放的政策稳定后,姚拓终于下定决心,把杨连长阵亡的消息,告诉王菊兰。


他只知道,王菊兰的家,是在怒江东岸的施甸县,惠通桥附近,她家离当时中国远征军的加油站不远。他就在信封上写上云南省施甸县惠通桥附近加油站。


没有想到,三个月后,他收到了王菊兰的回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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信中说,自从杨连长过江作战后,她就一直住在老家的房子里,日等夜等,希望有一天,杨连长回来娶她。她甚至想,即使少一个胳膊或少条腿,都没有关系,她要和杨连长白头到老。也曾经有人告诉他,杨连长牺牲了,但是她不愿意相信,因为杨连长曾经答应过她,他肯定会活着回来。


一直到了42岁那年,她的父母双亡,一个人实在过不下去了,找了邻村一个大他多岁的人结婚,两个人没有生育,她领养了姐姐的一个孙子。她的老伴早就过世了,目前她和孙子相依为命。


“虽然这封信晚到了45年,但我依然感谢你对我的关怀。”王菊兰说。


王菊兰和杨连长对天誓约的那年,她只有17岁。


为了确认对方的身份,姚拓在台湾的一份报纸上,看到云南的中国远征军研究专家戈叔亚写的一篇文章,他便联系到戈叔亚,委托他前往施甸县,寻找王菊兰,并寄来一笔美金,让他兑换成人民币,送给王菊兰。

经过多方努力,戈叔亚找到了王菊兰,王菊兰说,村子里一直有人说,她的杨连长,骑着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,在松山上被敌人打死了,她一直不愿意相信,后来生活实在没有办法了,她才改嫁。


戈叔亚把姚拓写的信念给王菊兰听,这位生活在滇西深山里的老人,显得格外宁静。


戈叔亚发现,王菊兰嫁给的这家人,住在怒江边上的山坡上,站在家门口,就可以看见怒江,看见惠通桥,看见当年的战场。1944年,她的杨连长就是从这里,奔赴战场。

“她或许在这个地方,依然在等待杨连长归来。”戈叔亚告诉我。另外一个他没有敢向王菊兰核实的消息是,村子里有人传言,杨连长牺牲的那一年,王菊兰生下一个孩子,但不久后夭折。


村子里的人还说,大家都知道她是杨连长的人,即使杨连长已经牺牲了,但是也没有人愿意娶她。

2017年底,我去施甸出差,专程去了一趟王菊兰的家。


那时,王菊兰已经去世多年。她的孙子告诉我,在20多年前,姚拓从马来西亚写回信的时候,奶奶王菊兰再三让他写信给姚拓,让他寄照片回来,奶奶甚至还在幻想,杨连长没有牺牲,姚拓可能就是当年的杨连长,要不怎么可能从国外写信回来,还经常给她寄钱来。


后来,姚拓寄来了照片,奶奶看了,才死心。

姚拓和王菊兰取得联系后,每年都会从马来西亚寄钱给她,一直到她离世。在45年之后,他终于履行了当年诺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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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姚拓写来的信中,我看到这样一句话:菊兰,好好地活下去吧,你能活得更好,杨连长就会在下面欢笑。

2009年,姚拓在马来西亚去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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让戈叔亚遗憾的是,姚拓本来计划重返滇西战场,但是他迟迟不愿意成行,他告诉戈叔亚,我不是不愿意来,而是不敢来,因为我太多的战友,都牺牲在这块土地上,而且,对于战友离别时的重托,当时我根本无能为力……


身为马来西亚著名华人作家的姚拓,在他去世后,众人惊讶地发现,他在马来西亚生活了50多年,却一直没有入籍。


副营长刘堃然、连长杨兆勤、副连长姚拓,这是87师260团2营的几位军官的故事。对于研究历史的人来说,稍微细心一些,就会发现很多的细节,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,历史的真相,就是这样如穿珍珠般,慢慢复原。


这个故事,其实还没有结束,也不应该结束。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,我们对历史真相的追问,永无止境。


我在2017年底去施甸出差,是推进我们在滇西的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遗骸寻找与归葬项目。我们的工作人员,在施甸县的怒江边上,总共收敛了30多位将士的遗骸。

1944年5月,滇西大反攻开始时,施甸县作为大后方,有多个临时的后方医院。前方的伤兵源源不断地运到这里,医院和药品都不够用,有的伤兵就住在老百姓家里。有很多不治的,老百姓就把他埋在自家田地里,守护一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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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之前的两年里,这个仅有9.4万人的小县城,驻扎了十万大军,军民之间,建立了深厚的感情,也有太多的悲欢离合。

这支部队自从跨过怒江后,就再也没有回来,他们一路追击,以逾5万人的伤亡,将敌人赶出了国土。幸存者,或死于接踵而至的国共内战,或成为历史的罪人。

施甸县的志愿者苏泽锦,带我走访过怒江东岸的很多地方,让我难以平静的是,有一些年长的老人说,当年的伤兵,在运往后方的路上,有很多因为失血过多死在了途中,有的,就地埋了,有的,就扔下山谷。

根据苏泽锦多年调研收集的线索,我们在87师260团2营驻扎的太平镇的一片树林里,发现了两处墓地,安葬遗骸的,是满是弹孔的汽油桶。牺牲的人太多,根本没有棺木。


这个地方,位于中国远征军的加油站不远,也就是王菊兰家的附近。


我突然有一个美好的猜测,或许这里安葬的,就有从前线运回来的杨连长。杨连长没有失约,他,回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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装殓远征军遗骸的汽油桶,现存放于长沙的抗战老兵遗物博物馆(筹)。我们对历史真相的追寻,永远不会停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