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卫国:古典诗歌里的教育智慧——从亲子之情与家风传承谈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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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国学教育学院院长、教授  冷卫国


中国是诗的国度,重视诗教是中国文化的重要传统。“温柔敦厚,诗教也”,诗歌既承担教育功能,也是教育的重要载体。亲子关系关乎家庭和睦、家风传承、子女成长及品格养成,而“家风正,则民族兴,国家荣”。古人云“诗言志”,孔子亦教导其子孔鲤“不学诗无以言”。接下来,让我们穿越时空,走进左思、陶渊明、杜甫、苏轼、陆游的诗歌世界,感受其中的亲子之情与家风传承。


左思《娇女诗》:慈爱与规矩的巧妙平衡 


左思以创作《三都赋》引发“洛阳纸贵”闻名,《娇女诗》是其名篇,亦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,对后世诸多诗篇产生了重要影响。据《左棻墓志》记载,左思有两个女儿,长女名惠芳,次女名纨素。此诗从慈父视角,描绘了两位爱女的童年日常生活。


诗的前16句刻画次女纨素。先作静态外貌描写,展现其皮肤白皙、口齿伶俐、头发黑密、额头宽阔、双耳白润如玉的模样;再进行动态描写,呈现她爱美而学大人化妆的模样,结果画得眉妆粗疏、唇色浓艳凌乱。她高兴时撒娇就好话连篇,生气时则气急败坏,娇憨之态跃于纸上。同时,也描写她学大人写字却心不在焉,只挑选好看的笔具;学大人读书偏爱精美书卷,稍有收获便向人炫耀的情景。


中间16句聚焦长女惠芳。描绘她眉清目秀,热衷于化妆以致耽误了纺织,还喜爱舞蹈,舞姿舒展如飞鸟展翅,弹琴时便将诗书抛于一旁。此外,她热衷于评点屏风画像,即便画像因年深日久色彩暗淡,依旧兴致不减。


最后24句则展现姐妹二人的互动场景。她们在园林中嬉戏奔跑,采摘未熟果实玩耍;贪恋赏花,即便风雨天也频繁往返;喜好踏雪,为防鞋子脱落,鞋上绑满绳索。面对美食时,她们会安静端坐,细数果品;笔墨书卷常被丢在一旁,行动急躁,鞋子未穿好便匆匆外出,常因磕碰而受伤。她们还会在大人做饭时急于求成,对着灶具吹火,导致脂粉、烟火弄脏衣物,且因平日骄纵,不愿接受大人责罚,听闻要受杖责便一同面壁落泪。


左思在诗中纯用白描手法,以饱含爱意与幽默的笔触,生动展现女儿们天真烂漫、娇憨顽皮的天性。同时,诗中也体现出左思为女儿立下家教规矩,秉持宽严相济的教育方式。他未作说教,而是通过细致观察与记录,传递出对女儿天性的包容与欣赏。这启示我们,家教家风不必父母疾言厉色,而应如春风化雨般无声滋养,最好的教育源于真诚关爱与悉心守护,在规矩之外,应为孩子保留纯真的成长天地。

陶渊明《责子》:对子女平凡的超然豁达 


陶渊明,中国文学史上堪与屈原、李白、杜甫、苏轼比肩的伟大诗人,被誉为“古今隐逸诗人之宗”。他因不满官场黑暗,坚持“不为五斗米折腰”的原则,辞官归隐,过着躬耕隐居的生活。他的这一精神在后世诗人李白的诗句之中之中得到了体现,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”。崇尚自然是陶渊明最显著的特质。


在《责子》一诗中,陶渊明表达了对儿子们不求上进的失望,同时也流露出作为父亲的无奈和期许,希望他们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并努力改进。作诗时,陶渊明已衰老,两鬓斑白、肌肤松弛。诗中提及他的五个儿子,长子阿舒十六岁,天性懒惰,无人能及;次子阿宣虽有志向,却不喜好文术;第三、四子雍、端为双胞胎,十三岁仍不识数,不会计算“六加七”;最小的儿子通年近九岁,只对食物感兴趣,无心向学。诗的结尾,陶渊明以“天运苟如此,且进杯中物”表达对天道的体悟与坦然。


宋代黄庭坚在《书陶渊明责子诗后》中评点:“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,而渊明愁叹见于诗耳。可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。”他指出,人们通常认为陶渊明的五个儿子都不成器,但他认为陶渊明在诗中表达的愁叹,实际上反映了他作为父亲的慈爱和对儿子们的期望。可见,诗中并无对儿子愚笨平凡的愤懑,反而体现出陶渊明对天道与生命的坦然态度。 在《责子》一诗中,陶渊明传递出豁达的亲子观。他淡泊名利,躬耕于田园之间,故而不以世俗功利之标准苛责孩子。这启示我们,家庭教育并非定要培育出“人中龙凤”,其首要任务在于引导孩子快乐生活,成长为善良且健康的普通人。应顺应孩子天性,不强求、不焦虑,须知“尺有所短,寸有所长”,父母的接纳乃是孩子最坚实的铠甲。


杜甫《又示宗武》:诗书传家的家业期许


杜甫,被誉为“诗圣”,其诗作广为流传。在大历三年(768年),杜甫流寓夔州,时年五十六岁,他写下了《又示宗武》这首诗,寄寓了对次子宗武的深厚父爱和期望。诗中,杜甫不仅传授了作诗的技巧,更表达了对儿子未来成长的殷切期望。诗中提到,十五岁的宗武近来领悟诗歌格律,努力尝试作诗,床上摊满书籍。杜甫对宗武提出期许,叮嘱其研习古代优秀诗篇,切莫如贵族子弟般沉溺于精美器物,以免玩物丧志。同时,期望宗武树立治国平天下的宏大志向,以孔子弟子曾参、子游、子夏为楷模,深入研习儒学,臻至登堂入室之境。


《宗武生日》是杜甫在宗武十三岁生日时所作,诗中不仅流露出诗人对时间流逝的感慨,更表达了对宗武的深厚赞赏。杜甫在诗中勉励宗武继承家学,熟读《文选》,并告诫他无须效仿老莱子以彩衣娱亲的行为,体现了杜甫对宗武的期望和教育思想。该诗最动人之处在于,杜甫将个人病痛、家族使命与父子亲情融为一体。他以衰弱之躯,坚守诗学家风之传承,于生日祝愿中融入对儿子的厚重期许。全诗语言平实,无华丽辞藻与夸张抒情,展现出中国古代文人“诗书传家”的精神传统。


杜甫树立了“诗书传家”的典范,代表儒家传统中对学问与功业的正面引导。他悉心教导宗武,作诗当恪守格律,读书须勤勉不辍,告诫儿子勿羡贵族子弟之奢华,而应醉心于古典经史之研习。杜甫认为,学问与品格相辅相成,教育儿子立业之基在于深厚的学识积淀与正确的价值导向。这种积极正面的教育方式,为孩子指明了当下与未来的清晰人生航向。

苏轼《洗儿戏作》:逆向思维的现实鞭挞


苏轼是宋代文化的典型代表,在诗词、文、书、画等领域均有深厚造诣,堪称全才。元丰二年(1079)的“乌台诗案”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,也是其命运的重要转折点。面对重大挫折,“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”成为苏轼看淡人生起落的人生宣言。《洗儿戏作》创作于元丰六年(1083),当时苏轼因“乌台诗案”被贬谪黄州,诗作于该年十月。表面观之,此诗似为戏谑之作,实则借“愚且鲁”与“公卿”之悖论组合,揭露北宋官场“庸者居上”之荒诞现实。诗中“误”字一语双关,既指自身因才智而历经坎坷,亦暗讽权贵之愚昧专制;“戏”字既含自身颠沛流离之感慨,亦映射当时政治之是非混淆与人才选用之“瓦釜雷鸣”。


天下父母皆希望子女成为“人中龙凤”,但苏轼却反其道而行之。他以戏谑口吻作诗,蕴含着对命运多舛的辛酸体悟,并非真的希望儿子愚笨。其戏谑之笔背后,实则是对社会现实的深刻嘲讽,亦是对封建官场的无情抨击。


苏轼之诗,传递出另一种教育真谛,即“大智若愚”的生存之道与“大巧若拙”的处世之哲,此实为他在现实困境中的无奈之选,他期盼孩子能绕过自己经历的坎坷,平安顺遂地成长。这启示我们,家风并非一成不变的教条,会随着时代发展被赋予新内涵;培养孩子不仅要传授知识与技能,更要让孩子在人生磨砺中增长智慧。


陆游《示儿》:爱国情怀的代际传递


陆游,南宋时期最杰出的诗人之一,以其高度的爱国思想和独具一格的“放翁体”在文学史上享有崇高声誉。他自言“六十年间万首诗”,而今存诗作多达九千余首,内容极为丰富,涵盖了抒发政治抱负、反映人民疾苦、批判统治集团的屈辱投降等多个方面。梁启超高度评价陆游为“亘古男儿一放翁”,认为他是真正的爱国英雄。陆游生活在南宋,面对国家的偏安一隅,他力主抗金,渴望力挽狂澜。他的爱国情怀不仅体现在政治主张上,更通过其诗作《示儿》等作品表达出来,成为他留给后世的绝笔之作。作诗时,八十五岁的陆游已至生命弥留之际,这首诗是他留给儿子们的最后遗嘱。


陆游还作有同题《示儿》诗,其中“文能换骨馀无法,学但穷源自不疑。齿豁头童方悟此,乃翁见事可怜迟”一句,亦蕴含深刻教育意味。此外,《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》中的第二首,以“三万里河东入海,五千仞岳上摩天。遗民泪尽胡尘里,南望王师又一年”描绘黄河的壮阔、华山的险峻,抒发北方百姓在金人统治下的苦难与对朝廷军队北伐中原、实现国家统一的期盼,“又一年”三字凸显出这种期盼的漫长与执着。“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无忘告乃翁”,更是陆游抗金志向至死不渝的有力证明。


陆游一生创作了大量诗歌,其中著名的“示儿”类诗歌约有二十六篇。这些诗歌的创作场景多样,或在病中、病后,或在茶余饭后,或在阴晴雨雪之时,几乎随时随地,他都不忘教导儿孙。创作时间亦极为紧凑,时而间隔两三个月,时而跨越数年,但凡有机缘,他便会向儿孙倾囊相授人生感悟与处世之道。这些“示儿”诗的主旨,多围绕“诗书继世、耕读传家”这一核心展开,在众多诗人中,陆游对儿孙教育的关注可谓无出其右者,对家风传承的重视亦堪称典范。如《示儿子》一诗中,他提出“不欺”是“事国、事亲”的根本原则,同时指出,读书求仕固然重要,但躬耕农田能创造最基本的物质基础。另一首《读经示儿子》创作于陆游七十五岁时,他在诗中分享自己研究经典的经验,“通经本训诂,讲字极声形”,这两句言简意赅、精妙深刻,道出了经典研究的不二法门。这一经验的形成,与陆游兼具文学家、史学家的身份密切相关。他熟谙经史,故而能高屋建瓴地为后世经典研究者指明方向。


陆游在遗嘱中,将家庭命运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,彰显了家庭教育的至高境界。“有国才有家,家国一体”,这是中华民族发展历程中得出的深刻结论。他的诗歌告诉我们,家庭教育最终要让孩子明晰个人、家庭与国家的关系,培养深厚的家国情怀,唯有如此,方能赋予生命以更宏大的格局、更宽广的意义,使中华民族生生不息、绵延不绝。古往今来,无数优秀人物的家风传承,构成了中华文化的精神坐标,也是我们解读中华文明的精神密码。


通过上述诗篇,我们能清晰地看到古典诗歌中蕴含的教育智慧。从左思慈父之爱的宽严并济,到陶渊明对子女平凡生活的坦然接纳;从杜甫‘诗书传家’的家业期许,到苏轼以逆向思维对现实的深刻鞭挞,再到陆游爱国情怀的代际传承。这些跨越千年的古典诗歌,至今仍在传递着亲子间的脉脉温情,承载着家风传承的永恒精神。


鉴古知今,立足当下,面向未来。在技术重塑教育、智能时代推动教育改革的当下,科技为教育赋能的同时,更需警惕技术空心化倾向。传统文化教育以“修己达人”为价值导向,对未来教育的发展意义重大。回望传统文化,展望未来教育,培养具有中国文化素养与核心价值观的世界公民,是我们共同的教育目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