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念在这头 故乡在那头
文 胡跃宁
故乡是剪不断的乡情,写不尽的乡愁。
关于故乡,凭记忆曾写下几个字。我以为,就那几个字已将我记忆的乡情乡愁“掏空”,再也无字可写,再也无话可说了。谁知一本《致故乡》——名家笔下的灵性文学(中国散文学会推荐)将我完全“忘却”,不再提及的故乡情心,如火星碰到原油,轰的一下点燃且熊熊燃烧起来。
那个重庆的江北区,那个江北区的溉澜溪,那个溉澜溪的头塘,那个头塘的塔子山、人头山、重庆市第十四中学、头塘小学、大、小凉亭;还有那栋“头塘街250号”的灰板二层楼房,房后的石洞石山,房前的石桌,石桌周边那笼竹林、栀子花、两棵相距100米远的梧桐树;还有离老房不远的左边有一个何家堰塘,堰塘下那口水井,右边不远处也有的那一口水井。所有这些印象都如“古董”封存于脑中,不再启用。然而,就这么一本《致故乡》的书,却将记忆激活,封存的“古董”记忆,像个个调皮活泼可爱的“精灵”,一下都复活跳跃起来。是的,那不只是个个的记忆“精灵”,那就是被唤醒的往事,魂牵梦萦的家乡恋情。
“蛙声十里出山泉”,那是齐白石老先生笔下的一幅水墨画。“头塘250号”老宅左右两边各有的水井有蛙鸣声,但传不出十米。每逢夏季旱热天的夜,有人就会挑着水桶去排长长的队,为的是担回一桶水。
是夜,我跟在挑着水桶的舅舅身后,去何家堰塘下那口水井排队担水,这里排队的人相对少些。从家到水井的那段路,没有路灯,借着月亮的光亮,在经过两座老坟时,胆小的我,将舅舅的衣角抓得很紧。于是,舅舅将水桶换一个肩膀对我说:不怕,你走前面,我走后面。有舅舅给我壮胆,很快就走到那棵高大粗壮的黄葛树下,走在那条下坡的石梯路上。月亮洒下的一片银光,那是怎样的一个透亮,远可以看见山上的玉米林,山腰的何家堰塘,近可看到月亮掉进了一块一块的稻田里。我就想啊,天就一个月亮,田里有那么多的月亮。怪不得稻田间会有那么多击鼓高手青蛙发出“呱呱呱——呱呱呱——”彼此起伏的蛙鸣声,伴随着眼前那一闪一闪,提着一盏盏小小明灯的萤火虫,殷勤地为我照明每级石梯,让我蹦跳而下,来到井旁排队等候。那些《狼来了》《熊家婆》和打日本鬼子如何对战时中国陪都重庆进行长达5年半的战略轰炸,重庆人民如何同仇敌忾一致抗日,还有许云峰、江姐的故事都是在这个时候听到的。
当然喽,令我最高兴的是舅舅带我到右边的那口水井去担水。跟屁虫的我,就会屁颠屁颠地跟在舅舅身后,又蹦又跳,一边哼着“茅草根,折耳根,我是外婆的小孙孙,外婆请我吃油花生”小调,眼睛还不忘东张西望。哼着哼着,田埂边真的就有生长野生的茅草根出现在我眼前,蹲下去使劲地将它从泥里拔起,长着根须一截一截白白的茅草根,半尺多长。有时抓一大把,用井水洗一洗冲一冲,放入口中慢慢咀嚼,虽说水分不多,但那淡淡的甜味,可以满足当“糖”来解馋的感觉。在“帮”舅舅取水的同时,也不忘找井水旁边那青青嫩绿的野(水)芹菜。若是耍得忘乎其形,看到田间那些摸鱼捉泥鳅抓黄鳝的人,便也不自主地卷起小腿的裤边,蠢蠢欲动地想跳下田,这时舅舅就会一把抓住我,阻止说道:这个不行,走,回家去。看哥哥他们钓的青蛙烧好没有。回家,走进厨房,就会闻到一股南瓜叶的清香。两个哥哥正聚精会神地看灶膛里那用南瓜叶裹着烧烤的青蛙。香味四溢,我直吞口水,喉咙管早就伸出爪爪来。当哥哥将清香清香的青蛙从灶里取出,摊开南瓜叶,将烤熟的青蛙撒上盐,放在我手心,我便津津乐道地吃了起来,至于那味道嘛,三个字:不——摆——了——
每年的开春时节,站在清石条垒成的“石坝子”上,抬头向前看去,不仅可以看塔子山下,离我们家较近,对面那块块紧挨的庄稼地,生长出或是青绿的莴笋,或是绿中淡黄的油菜花,或是碧绿的麦苗。走进那里,可看勤劳忙碌采蜜的蜜蜂,可观翩翩起舞,穿着花衣多色多彩的蝴蝶;开春时节,按时飞回堂屋靠右角墙上燕窝的燕子们,清晨叽叽喳喳呢语不停地进进出出,甚是热闹,还平添一份喜气。孵卵育雏,看到燕子妈妈叼回一条又一条青虫,喂进雏燕口中,小燕子发出“啾啾”的欢叫声,让一个屋子都充满了春的活力。婆婆有时会对着我夸奖燕妈妈几句:看,燕子妈妈好勤劳哦,你还睡懒觉;这时节,婆婆就会上街买回那嫩嫩紫色的椿芽。剁碎,将鸡蛋打(放)进椿芽中,均匀搅拌后下油锅煎炒,经油煎炸炒,满屋弥漫着椿芽鸡蛋诱人味蕾的香气。一盘满口回香的椿芽炒鸡蛋做成了,这顿饭的饭量自然大增,婆婆看着埋头吃饭我们的那个香劲,就会笑呵呵地说道:好吃吧?这叫吃“春”。只有吃椿芽炒鸡蛋的人,一年才会健健康康开开心心顺顺利利度过的。
在厨房的不远处,有一棵橘子树,油绿油绿的橘叶,在太阳光的照射下,会发油绿的光芒。看到那站立于枝干丫条间,调皮像“小和尚”一个又一个青涩的橘子,上下牙不自觉地就会打冷激,嘴里会冒出酸酸的口水,直往喉咙里流。一脸的馋相尽收婆婆眼中,她就会上街买回不肥不瘦的三线肉、芽菜。回家后将猪肉、芽菜分别剁碎下锅翻炒,放少许酱油,炒到满屋香气飘飘,就起锅盛入盆中待用,这就是——肉馅。转身的婆婆又开始揉汤圆粉。将揉好的汤圆粉搓成“擀面杖”一般粗,再掐成一团一团面团,把面团放在手掌中摊开,将炒好的肉馅装在中间,像包汤圆那样包紧搓圆,然后轻轻挤压,上、下各盖一匹采摘洗净的橘叶,放进蒸笼中。这时婆婆总会笑着对哥哥讲:看跃宁的眼睛都掉进蒸笼里去了。只要听到婆婆说,可以起锅了。不用婆婆喊,我早早将手洗干净,坐在桌边,伸着鹅一般长的脖子,双眼紧盯婆婆的动作。看到婆婆揭开蒸笼盖的那一刻,端上一个个“小白兔”上桌,那喷鼻而来的橘叶清香,就是等了一年的粑粑——叶儿粑。
这就是故乡的记忆,故乡的回念,婆婆的味道。
故乡啊故乡。故乡吹来的风对我说:回来吧,少小离乡老大还,该回来看看了;故乡飘来的云捎信说:回来吧,故乡是游子回家心的方向,心灵的栖息地;故乡的亲人盛情地对我说:回来吧,我们等你、盼你,青发已添几缕白发。回来,家乡有你的一张床,一扇窗。
温馨的话语,令我泪奔,那是故乡的呼唤,那是亲人的乡音。
固然对故乡有无数个魂牵梦绕的梦,固然该回故乡走走看看了。可今天的我既想回故乡看故乡,却更“害怕”回去面对故乡。我知道,故乡已不是我儿时记忆的故乡,也不是留于我眼中那古朴典雅印象的故乡了。
曾记得,去“头塘小学”那条长长石板路的两旁是水田。每年的冬季,田里都要结一层大大透明似玻璃的冰霜。有学生用竹竿将好大好大的玻璃冰霜敲碎,还有的学生用手去捞那冰霜玩,呵呵,个个小手冻得像根根透亮的“红萝卜”。石板路路面结出的一层薄薄的冰霜,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滑倒掉入水田里,虽不会造成生命危害,但溅起的冰水,够你一把鼻涕一把泪哇啦哇啦地吼半天。因此,出门上学的我,婆婆总要嘱咐说:石板路滑,不要跳,当心滑倒掉进田里啊。走在这样的石板路上,遇到大哥哥大姐姐他们都会带我走过去的。若是我一个人,只有心惊胆战,步步小心地“移”到头塘小学。现今,“头塘小学”前那条长长的石板路不见了,两旁的水田也不见了。我的童年梦,就像那薄薄的冰霜,被敲碎,化成水,被天上的太阳收回了。
曾记得,老屋的后山有一片桑树林。每年的桑树抽出嫩嫩青青幼芽,幼芽长成一匹一匹的青绿桑叶,其间就会藏着青青桑葚,等不及变红、变紫,一颗颗,一树树酸酸甜甜的桑葚,就被我们一阵胡吃海吃后,摸着圆圆鼓鼓的肚皮准备回家,这还不忘采桑叶,因为家中一个一个的鞋盒中,有我们精心喂养的蚕。采回的桑叶洗净晾干,左一匹右一匹地放进盒中,喂养才从蚕蛋中浮出的蚕宝宝。看到蚕宝宝一天天长大,变成白色的蚕。听它们吃桑叶发出“沙沙”声,就像听一曲雄壮、高亢的进行曲,所以,放学回家,不是先吃饭,而是到鞋盒子旁,看吃桑叶长大的蚕,看它们吐出一根根晶亮的蚕丝,最后将自己裹在丝“房”中,变蚕蛹。我们就耐着性子等蚕蛹蜕变成蚕蛾,蚕蛾产蛋,蛋又浮出新的蚕宝宝。这样,蚕蜕变一次,我们就成长一年。现今,那片青绿茂密的桑树林不见了,酸酸甜甜的桑葚不见了,蚕不见了,就连那生长桑树林的山都不见了,被现代“神仙”背走了。
而今,我出生居住守望的重庆江北“溉澜溪250号”小二层楼房,房屋中的燕子窝不复存在了,房前的石坝子石条子梧桐树及树上的蝉鸣声不复存在了,就连那散发出阵阵淡雅幽香的栀子花也不复存在了;而今,我熟悉的桃园、大凉小凉亭、放电影的露天坝子不见了,捉蚂蚱、抓蜻蜓,放风筝山头不见了,曾经同婆婆一道,我用石头击中一条鱼的何家堰塘不见了,曾经安葬我婆婆于何家堰塘旁玉米地下的座坟茔不见了;而今,溉澜溪那一条热热闹闹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街消失了,溉澜溪相依长江边上那拉船的纤夫身影消失了,给“利华橡胶厂”运输橡胶工人的身影,还有“鸡公车”发出那“叽嘎——叽嘎——”的声音消失了。失去了我记忆中的景象,回去找不到故地,还叫“溉澜溪”吗?还是我童年穿行走过,用脚丈量的故乡吗?
头塘正街,已化成我脑中一个历史符号,一个回念的童年心结;头塘正街,只能是我眷念的精神故乡,更是我心灵的“精神”家园;头塘正街,是我梦境里一个现实不可以复原的故乡记忆。
唉——那是终回不去的故乡了。
我总是朝着家乡的方向遥望,总是打探有关家乡的丝毫信息。无论是看重庆电视台的新闻报道,还是关注重庆江北朋友微信圈,还是亲人的讲述,故乡溉澜溪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而让我无已辨认,那是全新的溉澜溪,一个令我重新认识、神往的溉澜溪。一个曾经出生、居住、生长,养育我十年的故乡,在我心烙下深刻印痕古朴淳厚的溉澜溪已不复存在。取代的是宽阔公路,高楼林立花园式的小区。这是现代文明以摧毁、牺牲我古老、残存、念想记忆为代价换取的。当我面对不复存在的溉澜溪,一个我不认识的溉澜溪,是喜泣还是哭泣?是欢心是忧伤?好在,令我心灵得以慰藉的是,无论是公共汽车站,还是轻轨站,都有一个叫“溉澜溪”的站名,更令我精神得以安慰的是,还有一个“江北溉澜溪塔子山公园”。回故乡只要看见塔子山,就知道回到了曾经的溉澜溪。塔子山,它是我心中的“航标”,无论我走多久,行多远,看见心中的航标——塔子山,都不会迷失自己。
仅存的一点零星记忆,都被现代文明“偷走”、击碎、摧毁了,哀乎、悲乎?虽然城市的变迁及繁华是以牺牲我的美好记忆换来的,固然现代的文明取代了回不去的历史,然而,故乡终在那里,乡愁终在那里。溉澜溪,我不会以一个陌路过客人的身份走近你,即便是睡在星级宾馆柔软的席梦思床上,梦中还是儿时的故乡。
四川攀枝花·竹湖园
二〇二三年六月九日(来源 中国散文学会)